父亲60岁时有的我这幺子，自幼身体弱，经常发烧。记得每年总要高烧几次，每次都要个把星期才能退烧。烧厉害的时候，身体和精神会有脱离之感，睁眼盯住房顶的日光灯，灯晕也渐渐地由平时的微黄变成了橘红色，模糊的意识随着空气幻化、飘荡、远游……虚虚乎乎，仿佛来到了古书中讲的太虚幻境，“茫茫渺渺，恍兮惚兮”。

　　这种特殊的身心体验，一直贯穿了我的童年

　　初中的时候，母亲给我请了个教师爷，即是当时津门负有盛名的“铁脉手”杨深，一位中医名家，也是沧州“八极拳”的高手，于是我便开始了习武健体之旅。

　　勤学苦练的一份坚持终还是有了收获，到了大学的时候，身体渐渐强壮起来，最好状态时曾经三四个壮汉不能近身。惭愧的是成年后的案牍劳形，又蹉跎成了如今“一日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的颓态，现在的手，也只能握住这一管羊毫了。

　　曾有一度（大约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对自然宇宙的好奇愈演愈烈，几近痴迷，往日积淀下来的一些传统哲学认知，都似乎难以让我的精神突破藩篱。这次“叛逃”让我身心洗练的同时也饱尝迷茫的煎熬，期间，我写了许多诗词，自谓道破生死。返归到绘画创作上，我吸收西方解构主义的艺术观，力图从最小的笔墨元素去诠释宇宙哲学。《周易山水》水墨系列就是我在那个时期萌发的奇想，想用山水语言表达《周易》的哲学认知，虽画稿无数，但仍未找到真正的语言和形式。我妄想用艺术发现天道，发现真理，但是面对苍茫万象，以我之力，根本无法企及这无尽的天穹。我喜欢布鲁赫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每当在天地间独孤盘桓的时候，真想沿着协奏曲的旋律化为青烟，融入这宇宙的微尘之中。这种持续的磨折和探索成为我此生对艺术的终极追求，也是我目前创作的最大瓶颈和苦恼。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我在这种苦恼中用创作不断充实着自己，拼命地工作，拼命地读书、写字、画画。不弃黑白日夜，吝于休闲，我只是想把一切做得有意义，以对得起自己这段生命，又无愧于祖宗先贤，直到五个月前的一天，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会议室同事们的面孔幻化成了电影蒙太奇，然后，一只眼被关闭了窗户：

　　右眼视网膜脱落

　　医生说我没有糖尿病，病因就是过度劳累和压力所致。

　　在最初几天的黑暗中，我以最大的平静努力克制着失明的恐慌，寻医问诊，接下来就是住院、检查、等待手术……

　　想起书柜里一排排没有翻完的书，想起画案上一张张未及染墨完稿的生宣，想着若手术失败便再不能看这五彩的世界、看自己深爱的亲人，惊恐如洪水漫上心堤。

　　我在恐惧中，用安安静静的等待努力屏蔽住了崩溃……

　　2月28日第一次手术。

　　手术的历程虽无大起大落，但亦很惊险，毕竟是对人体最精密的眼睛开刀。

　　麻醉下的我处于半失忆状态时，一脚天上一脚人间，两界意识的幻化，映现出无限的生命多维。那一刻，就是“生死两茫茫”的游走，就是“收拾旧山河”的抗争，就是“灯火阑珊处”的发现；还有那一刻对生命重铸和天人合一的体悟，以及意识中恍惚幻出的新时空里的整齐队列和嘹亮号角。

　　手术成功

　　术后医嘱要求三个月期间眼要与地面平行以愈合伤口，这意味着每日二十四小时都要趴在床上，只有四次上药时才可片刻仰头，其中辛苦难以想象。不出三天，我全身肌肉几乎都已板结，一周后，脊背筋膜粘连发炎，发烧，又开始发烧了.....但是这次我却看不到童年早已熟悉的那橘红色灯晕了。

　　数月的磨难，在平静和坚忍中度过。身体瘦了，头发白了，而安然经历的治疗和康复岁月后，一种真实的由黑暗走向光明的感受愈显愈真，内心越来越坦然。之后的日子里我又陆续经过三次后续手术，基本确定了康复的态势。

　　几个月来在目不能视的焦灼中，为打发时间，转移病苦，妻为我下载了许多语音平台，在那里由着我复读经典、反刍历史，这细细润化再充电的过程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好解渴好舒畅。

　　我开始试着用紧闭的伤眼极力内视，想打开心中的另一扇宇宙之窗……平稳内息，外耳听、内眼视、宁心冥想，每日沉迷于意识的远游不可自拔，其间所思所想所现，实难言状，更亦难置信。原来认识自我，不能完全从历史经典中套现，而要以最合乎规律的生命存在去对待生命。

　　生命之复杂演示出随病苦而来的对立统一，又让病苦者辩证地发现自我的真实。

　　记得而立之年，年少轻许的我曾治一方“三十知天命”的印，之所以如此自诩，是因为我感觉已翻遍了图书馆中自己感兴趣的所有工具书；是因为二十四岁时我已完成了的自己第一本专著《篆刻学类要注释》；是因为我用数年冷板凳的清寒编撰出了八千辞条四万印章的《中国篆刻大辞典》已被多次再版；是因为那年我的恩师病故，故前尝向我密示他一生的了悟；是因为那一年，我二下敦煌考察，编纂《中国敦煌壁画全集》时有了难得的奇遇……如今，年近半百的我随着这次身体的大修，精神意识也经历了一次大手术，忽然间天意让我把那么多的文化内涵一下子贯穿到了对古老文明的认知中。惭愧啊，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我的意识似乎也清明了许多……

　　在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反思、梳理、秩序、嗟磨、消化后，断断续续的我口述着，妻执笔整理出一部新的思维笔记，名《空间笔记》，虽不算成熟，但权且以此化解坠世以来的诸多迷惑和不解，以东方哲学核心突破艺术创作的现实孤独，记录我这次病榻远游的心路，让自身获得内心的法喜。

　　李开复大病初愈后将自己处在生死边缘的生命感悟整理成书，并将其取名为《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而我呢，“大病初愈”后一直游荡在内心对身体、意识和精神三合为一的体验中，似乎又一次得到了新的感悟和升华。

　　感谢近半年来所有真诚关心我的朋友们，你们的讯息真的让我感动，虽然不能一一回复，但请放心，虽尚需时日但我已在恢复中。

　　一场大病，似是一场身体和精神的远行，如今身体在返程，精神在返程，认识在返程。不是返回生命历程的原点，而是返回生命本身，请相信，我在努力，我在返程中……（文末）

（李毅峰 高山幽居图 120x240cm）